为时已晚

言语道断。

如何能离开失乐园

手机屏幕由暗转亮,锁屏上跳出一条运营商短信,“欢迎进入索科维亚境内……”。泽莫拾起这部搁在车座真皮上的手机,点进消息界面,逐条清空里头的信息。按下红色的Delete后,组成一条讯息的框架和文字消失了,更久远的讯息像深水中的气泡那样冒上来。等到罗杰斯把车停下来时,他已经删完了。阳光很好,他看到罗杰斯皮肤上的汗水闪闪发亮。他们都戴着墨镜,像两个无所事事的游客,混在支着破旧篷布的路边摊和成群结队的行人间。

他们进了一家有冷气的快餐店。罗杰斯从点餐台拿走了餐牌,坐到桌边。泽莫去了洗手间,从水龙头底下掬一把冷水打在脸上,对着镜子擦掉顺着发梢流下来的水珠。他在贴着鹅黄色墙纸的隔间里写了条消息,把一串位置坐标发给了不存在于通讯录中的号码,然后回到了餐桌旁。罗杰斯正很有节奏地吃一份汉堡,周围嘈杂的谈话声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沉默的区域。也许以罗杰斯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默,意味着信任,就像身处战壕的人们只在必要时刻才互相交谈。当他开口时,泽莫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在贝弗餐厅吃饭,他们没给勺子的事吗?”

“挺不方便的,怎么?”

“我拿叉子叉那些豆子,你叫我别这么做。现在倒是用不着刀叉了。”

罗杰斯提出来的事件,时间跨度大多在六十年以上。泽莫当然没有在战争前夕坐在吧台椅上,看别人拿不完整的餐具对付蘸酱的豆子的经历,但他早就掌握了回答这类问题的技巧。他十二岁时,一个爱沙尼亚来的神棍给他的父亲占卜未来,用手掌比划出不断向上延伸的台阶的形状,喃喃自语道:“上升,上升,然后是一道重击,来自背后的重击。”他便了悟到,只要说出不成事件的抽象概念,或是个人感受,如“我喜欢”“我不喜欢”“不坏。但也没有你说得那样好”,对方就会默认你在谈论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事。这是一项令人屈辱的技巧,他还能清楚地想起初次使用它的情景。

“赫尔穆特,我一直无法向你证明我知道的一切,但现在我找到证据了。”
 


 

罗杰斯把笔记本电脑转了个面,朝他推过来。屏幕上放着画质相当低的视频,就是罗杰斯口中他们曾在二战时期并肩作战的证据。蓝色调的画面里的罗杰斯穿着早已淘汰的制服,低头看一份碎纸似的地图,一个穿着潦草、长了张娃娃脸的男人从画面一侧出现了。蓝色的罗杰斯抬头说:巴基?
 


 

活动的影像停在这里。泽莫抬头看着罗杰斯,后者神情严肃,身体却比正常坐姿稍稍前倾了,仿佛刚刚上交了一份论文,此时正在聆听导师的评分。泽莫首先想到的是:认知危害。他把这个词抛在脑后,随它在他看不见的阴影中沉到地面以下。
 


 

“那时……我很为你高兴。”泽莫逐字逐句地斟酌。罗杰斯把前倾的动作收了回来,后背抵在椅背上,像是哪儿拉响了测试结束的铃声。
 


 姑且不论宇宙魔方是不是有造成认知危害的能力,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跟罗杰斯待在同一辆车里,车后座上扔着那块流线型的盾,红蓝底加白五星的涂装已经被他刮掉了,并且涂了层不引人注目的沥青。沥青没有原装涂料那样强韧。盾的表面坑坑洼洼,散布着微缩山岭似的沥青,底下间或露出亮白的金属。车辆的收音机里传来平板的播报声:至高领袖目前仍下落不明,有关部门正针对此事全力展开调查。泽莫伸手关掉了播音机。车厢里除了炎热只剩下了寂静。后视镜里能看到一辆车紧咬在他们后面,罗杰斯开出去一段路,招摇地跟在后头的车辆变成了两辆以上。截击发生在高架桥上,拖集装箱的卡车翻倒在桥面上,挡住了去路。罗杰斯停下车,尾随而来的车辆也停了下来,外头安静了一会。没有应响起的火药推动子弹,子弹撕裂空气的枪声,这安静很怪。罗杰斯按着泽莫的头,把他按在车椅这掩体底下,跳水似的撞开车门滚了出去。场面因此点燃了,肉眼可见的火力集中在那块不光鲜的盾上。车子受到了少量波及,椅背上让子弹打出来几个窟窿。泽莫摸到手枪,拉开保险,用这么一点火力向对方还击,如同水花反溅在海中。敌方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而罗杰斯顶着盾朝对面冲过去了。他看见了他的背影,这是个完美的时机,跟曾经他背上还有一颗星时暴露出来的那些时机一样完美。他举起枪,对准罗杰斯的后背,不禁想到自己将是杀死飓风的人。

他保持着射击姿态,手指扣在扳机上。杀死美国队长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看来,却不是非常难的选择。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七个小时之前,最后一次听过了妻子留下的留言。一个小时之前,清空了语音信箱。他将射出这子弹,一瞬间,血会从罗杰斯背后涌出来,因黑色T恤的遮盖而并不显眼,比子弹更重的打击是来自后方的背叛,这或者可能使罗杰斯没法及时反击,或者不会,罗杰斯把盾面上呈菱形的那块拆下来,朝他掷过去。不管怎么说,他过去立下的承诺都将算是完成了,虽然是拖拖沓沓的,不尽如人意的。就是动几下指头的事。他想着。罗杰斯在他思考的这会儿又往前迈出去一段。他以前不知道思考需要这么长时间。再拖下去就要失去机会了。他没射击,只是让枪口随着罗杰斯的动作稳定地挪了一会。这一会比之前更久,久到他凭意志开了枪。咔。咔。咔。设想的一切都没发生,枪口没有冒出火光,罗杰斯也推进到有效范围外了。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他在做梦,因为太过渴望而在梦里进行了彩排,或是过于回味而在梦中重演了一次。但不是这样。他把弹夹退出来,发现这样一件事:他当了几年军官,熟知许多枪械,杀过不少人,但是持枪对准罗杰斯的那一会,他一点也没发觉弹夹里的子弹,在之前的还击中,已经打光了。

如何能离开失乐园

“你爱你的妻子吗?”

“当年她还不是我的妻子的时候,她跟我住在一起。有一天她跑出门去,半夜走在路上。那里靠近航站楼,出了住宅区就荒凉了,她穿过警卫室边的升降杆,在周围没盖好的工地上走,我也跟着她走。她走到T型的路口,又往北走,这条路两边全是树和野草,又过了很久她问我:你为什么跟着我呢?我把我的衣服披给她,跟她手拉手走回去了。后来我们结婚了。”

“您一定非常爱她。”

“她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我是这么想的。那天是十二月,我怕她会冻死在街上。”

“有什么区别吗?”
 


 汽车鸣笛声突然响起来。这才是梦,他想。罗杰斯看着他在副驾驶座上醒来,脸上带着一道压出来的红印,在迷茫中渐渐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然后用手支着额头,扭过头对着车窗玻璃,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罗杰斯看不懂他这副神情的含义。人的动作和神态是具有意义的,如那些因在他的记忆中长久存在而简化了的童年图像,他们在艾丽莎设置的秘密学校里奔跑,那时他们的灵魂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个清楚。高兴就是高兴,悲伤就是悲伤,骄傲就是骄傲,嘲弄就是嘲弄。他年幼被人欺侮,泽莫蹲在房梁上开口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声音和扬起手的动作都带着股小孩子的显眼的傲慢,带着对自身力量的得意。如今泽莫转过头去了,只留后脑勺和一点侧脸给他看,但即便他直视对方的脸,仍然弄不清对方埋藏了怎样的秘密。这副面相底下,皮和肉和骨底下,血管里流淌的是未知的物质。秘密给掩埋到地面六尺以下了。

罗杰斯把这辆新车开进旅馆停车场。他们从地下停车场走到天空底下,这时是下午两点,天空却黯淡无光。收音机里说一股冷空气正穿过平原,带着强风和降雨途径各地。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窗户开得很低。泽莫去了趟商场,干着出去,湿着回来了。到了晚上,罗杰斯收起了摊在床上的地图,在壁灯柔和的光中躺下了。他睡着的姿势很特别,有时是双手贴在腿边,一副立正的姿势,这会儿正把双手平平正正地叠在胸前,如果叫四个人来提着床单角,把他放进铺满鲜花的棺材里,这姿势正好是应景的。泽莫因为这个想象笑了。他的下巴有一圈长久未刮过的绒毛,但笑起来仍有种比实际年龄青涩许多的味道。他摸到口袋里的一把多功能折叠刀。这不是为罗杰斯准备的,他见识过罗杰斯能够因为怎样一丁点微小的响动就弹起来,制服或夺过袭击自己的人或东西。

他进到卫生间中,顶灯的瓦数很高,粉白的墙壁十分刺眼。瓷砖上钉着挂毛巾的钢架,房间的另一头,浴缸正在窗台底下。下过雨的夜晚,天上有许多星星。他拧开水阀,花洒喷出的水流落在浴缸里,浴缸壁上那道水线开始步步上升。他在那儿呆了好久,跨进去并坐下时,水面往上蹿了一截,水满溢出来,淌到地板上,缓缓漫过了黑色的砖格线。

洗手间和客房隔着层磨砂玻璃,罗杰斯因为灯光迟迟不熄灭而察觉到了问题。他过去敲门,但没有人回应。身为一名战士,他没学过撬锁这种伎俩,只好破门而入。

他看到泽莫穿着衣服泡在水里,浸湿的衬衫像一层光滑的皮那样紧贴在泽莫身上。浴缸沿上往外漫着带一点红色的水,这已经足够让他推测出发生的事。送到医院是一件麻烦事,他翻找证件花费的时间太久了。

穿白色护士服的女人推门出去。他一直抱着手臂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泽莫,好像想要从输血用的胶管中找到某个秘密。最终他说:赫尔穆特……我跟你相识一生。说到这里就停了。这句话隐喻着:你不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即便事实并非如他所想,结束生命仍然有更便捷,更有效的方式。譬如将枪口对准自己,或是在商场的高层拉开窗户跳下去。用刀子划开血管,就算是竖着割的(他们告诉他这是竖着的伤口,跟血管延伸的方向一致),仍然有更大的被打断被救助的可能。这是一种姿态,好像对方当他的面铲开泥土,把装有信札的瓶子丢进掘出来的洞穴中,再把地面填厚拍平。

罗杰斯伸手去触碰泽莫的脸,原本是手心朝着脸颊,即将碰到的时候改用手背了。这次接触没有隔着手甲,但也没因此感觉到更多的温度。他感到指节上有微弱的刺刺啦啦的摩擦感,那张灰暗的脸的皮肤不太好。医院的空气中渗透着一股过氧乙酸的味道,跟铺在地面上的大理石同样冰凉。他伸手去拉窗,想要开窗透气。窗外是一片颇为温暖的绿地。那窗一掀之下却皱起来了。是挂在墙上的电子产品,他年轻时那会儿,医院的墙上半部分是粉刷的白墙,下半部分涂了绿漆,墙上见了消毒液氧化形成的黄色瘢痕。那时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有区别。我不想欺骗她,但也没办法对她解释。她以为我是因为爱才这么做,其实是因为恐惧。”

“那么,您是说您不爱她吗。”

“我爱她,但那时我还没爱她。我是因为……她爱我,她爱我所以我爱她。”

“大多数感情都是如此。”
 


 我跟你相识一生。相识一生是指什么呢?泽莫在闔着眼的黑暗中闻到消毒液的气味,想起来最初被关在跟塞尔维格的实验室有一墙之隔的地方,终日闻到一股因长久闲置而产生的霉阴味道。史蒂夫罗杰斯对他讲他们一同经历过的童年,恶作剧过后在回廊下的奔跑,躲在草丛中偷听艾丽莎和海因里希的谈话,那时他们便知道了罗杰斯将会成为所有人的领袖,将世界引导至真正的和平。还有脱离了教育阶段的实战,罗杰斯在接受血清之前,靠在正义之举中把额头和嘴唇撞出血来以获得注意,关键时刻又是泽莫托了他一把,替他射杀他的恩人。他作为内线穿过布满硝烟和炮火的战场,把盟军的情报交到泽莫手上。而对泽莫来说,罗杰斯让冰给冻上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他出生的时候罗杰斯还没解冻。罗杰斯所口述的童年跟他作为现代人的年轻经历一比甚至要乏味许多。罗杰斯的少年经历大致是:念九头蛇的教育读本,在A.砍掉一个头,长出两个来B.世界不应该就此终结的两个选项间做选择。而他在差不多的年纪里,忙于往面包车里安装监控设备,监视富贵人家的豪宅里的动向。

罗杰斯问,你想起来了吗?

泽莫说:不是的。我的过去跟你说的不一样。十七八岁的我不存在于三四十年代的美国,而是待在九十年代末的德国,我没有帮你打倒撕掉你的画纸,侮辱你的尊严的家伙。那时我常常半夜潜到有钱人的家里去,把他们的家具堆成街垒障碍物似的高高的一垛,往厨房里装番茄酱的玻璃罐子里倒红油漆,搅拌均匀后拿刷子蘸了,往墙壁上写“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墙纸上组成花纹的材质使字母或深或浅。白天就到旅游区出售装在黑色布袋里,假装印刷了色情图片的风景明信片。在石板地面上站累了,就到河边找长椅坐下。德国距美国队长的故事比其他国家还要遥远一些,出于历史原因,这里的出版商并不到印厂印刷载有美国队长故事的漫画。三十岁以前,世界还是完全敞开的,也许还能为正义、为达成永久和平的演说而热血沸腾,而现在不是这样。

他说:嗯。

事情没有一个“嗯”字这样顺利,罗杰斯仿佛是为了测试他的记忆的牢固程度一样,偶尔向他提问一些小事。他不得不把罗杰斯无意间谈到的那些过去记在纸上,跟为应付大学里世界史考试时背讲义那样记在脑子里。如此过了许多年月,这谎言已经成为血中之血。

有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他睁开眼,看见罗杰斯正在把一只苹果的果皮削进垃圾筐里。罗杰斯看他醒了,说:赫尔穆特,我们得谈谈。

他说:好,我也想跟你谈谈。

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干涩,让对方吃了一惊。罗杰斯往床头看去,柜子上摆着盛了半杯水的杯子。他等着罗杰斯开口。

罗杰斯想教育他生死的轻与重,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话到嘴边却轻飘飘地消失了。罗杰斯最终竖起胳膊,用食指从手腕往手肘的方向长长地划了过去,说:“你这样不疼吗?”

“我不太记得了,那时我在想别的。”

“别的什么?”

泽莫盯着他,露出一个他觉得只能用残酷来界定的笑容。他不知道这残酷是针对谁的。

“别的,关于你的。”

他不想跟着重复一遍,便等着泽莫的下文。

“我要杀了你。”泽莫突然简洁地说。罗杰斯挑了挑眉毛,没什么反应。“那很困难,非常多的人——强大的力量,什么都无法杀死你,是不是?我放弃了,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

他停顿了。罗杰斯没接话,以探究的目光看向他。他继续剖白道:“我有个计划。你要我帮助你建设新的世界,我答应你了,我不会说谎。问题在你——重点总是在你。你建立了帝国,为此不惜杀了许多人……然后,我想,如果史蒂夫罗杰斯现在变回当初那个纯白无暇的自己,会怎么样呢?”

罗杰斯往后一仰,从倾听的姿势变为手臂搭在椅背上的姿势:“他不会原谅自己。”

罗杰斯拿“他”来指代存在于某个未来中的自我,像是在跟泽莫讨论未到场的第三个人。

“我跟部分复仇者联盟的成员达成过共识,他们提供具有可能性的技术,我则应用在你身上。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想过让你死,罗杰斯,让你们都死去。但是,支持你的事业,击溃你的敌人,摧毁你的精神,如果有可能的话,彻底摧毁,重组再摧毁,重组再摧毁,这不是比谋杀更好的选择吗?”

罗杰斯听了这宣告,说:“我不知道你没有真正地信任我,我以为你早就被我说服了……这是我的错。”

“我背叛你了,你懂不懂?你这个美国怪物。别再告诉我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别跟我说'我和你相识一生'了。”

“这就是你的目的?”罗杰斯突然站了起来,差点把椅子带倒。他走过去,像过去逼近某个炙手可热的权利者似的靠近他。泽莫想坐起来,被他按回去了。他的手放在锁骨窝以上的位置,远远看起来像是正扼着咽喉。他说:“我一直知道你可能有些问题,但是我假装看不见,因为我相信你,我需要你。你告诉我这点把戏,是想向我证明你并不属于这个阵营,是吗?然后你就离开这里,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再活一段日子,或者你已经放弃了?但是你错了,你被蒙蔽了——”

“我没有被'蒙蔽'!”他朝他喊道。医院的走廊很空旷,声音从房间扩散到走廊中,会引起长长的回音。

“——但你是我的军旗啊。如果想要一切变好,赫尔穆特,你得信任我……”

门外传来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推门声,插销咔嗒咔嗒的震动声和敲门声,有人问道:“里面还好吗?”

罗杰斯用手掌按着泽莫的脸,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使颧骨下脸颊柔软地深陷下去了。然后回答道:“还好。”

“患者也好吗?”

“对。”

“能开一下门吗,我们得换输液瓶了。”

“刚刚换过了。”

门外安静下来,脚步声远去了。护士带着安保人员回来时,门敞着,一半白一半青的苹果和刀搁在床头,留置针跨过被罩,耷拉在地上。床已经空了。

罗杰斯拧了一圈车钥匙,打着了火,然后开出车挤得满满当当的广场。泽莫搭在座上的手正在流血,流出来的血已浸湿了胶布,血迹顺着针口那一点四仰八叉地漫延,淌过了手背和手指,把手掌底下黄褐色的车座染得很深。干结以后,看上去就是盛在瓶子里的未开封的葡萄酒的颜色。他们一言不发。这沉默跟之前不同,空气并不是温柔而静止的,反而锐利得能割伤人。前头那辆凯乐威断断续续停了几次,每一次停车的间隔都比上一次更短。最终,他们只能透过玻璃看到前面的车的红色尾灯。车流不动了。罗杰斯转回身,顺着座位和车门之间的空隙(也是远离泽莫的那一边)从后座摸了东西回来。罗杰斯把泽莫流血的那只手抓过来,扯掉了无用的棉花和胶布。他顺着罗杰斯的动作看过去。罗杰斯拿毛巾擦净了血,踌躇了一下,没找到干净而且紧绷绷的,适合止血的玩意,便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下,跟按在手背上的拇指一起捏着伤口,然后把一个纸盒丢给他。盒子打在他身上,然后掉在腿上。他低头看那只药盒,上头有一片橙色的黄昏似的天空,天空上漂浮着飞机飞过留下的云线和团状云组成的笑脸。盐酸舍曲林(Sertraline Hydrochloride tablets)。当初他因为家庭之死而向法庭上诉,检察方以“超级英雄造成的生命及财产属于自然灾害”的理由而不予受理时,他的心理医生曾经给他开过这种药,从每日一片增加到每日四片,副作用是对现实的疲乏,像是背着椴木造的十字架匍匐前行。他问:“这是什么?”

“能让你感觉轻松些的东西。”罗杰斯说。

他终于把他弄哭了。眼泪淌过他的面颊,流到脖子里,消失不见了。但那看上去并不像是因任何感情而流泪,而像是杯子里盛着过满的水,水的表面受不住张力,因此顺着杯壁流下来。

他说:“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

罗杰斯说:“宇宙魔方让你变年轻了。”

他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不可能让罗杰斯认清他所认识的现实了。他不再说话。

罗杰斯说:“你认为你所认为的是真的,但我也认为我所认为的是真的。为什么你的真实就要比我的真实更真实?”

接着又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不感到愤怒。你的复仇计划,复仇的对象真的是我吗?我不觉得。如果它成功了,被摧毁的是我知道的那个自我,拿圆盾的我。而我只会因此而死。你说要摧毁我,或者杀了我,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做到呢?”

他没有回答。但也许是出于无法回答。他们被困在路上,像两个人被困在匣子里,周围的人影都是拿油漆笔涂在玻璃壁上的,一旦打开车门,一切风景将不复存在。

泽莫推开门,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沿着道路往前走。罗杰斯在后头喊他的名字。赫尔穆特!他加快了步伐,比人行道上三两成群的人们走得更快,撞上聊天中的情侣、勾肩搭臂唱歌的朋友、谈判生意指标的经纪人和客户,没道歉就拨开他们匆匆往前走了。阳光之下,他开始出汗,并感到肋骨附近纠结成团的刺痛,还有失血过多造成的眩晕和恶心。他实在流了太多血了。

他弯下腰,扶着消防栓站了一阵。有人犹豫着上前问他是否身体不舒服,他开始干呕,然后在轻微的昏眩中进到路边最近的一家快餐店里。餐厅的冷气开得很足。这冰冷在夏天是惬意的,但他此刻手足冰冷,只觉得更冻得发抖。身处绝望之时,感官还是麻木的,等到重获自由,一切疼痛都回来了。他坐在靠墙的一长排餐椅上,跟着挂在墙上的钟表秒针的跳动数数。十分钟过去了,他认识到他极有可能摆脱这一切了,罗杰斯不可能从千篇一律的门面中认出哪一家是他此刻暂且歇身之处。快餐店的饮品只有可乐和橙汁。又过了一会,他咬着充满碳酸饮料小气泡的吸管,注视着落地窗外往来的人和车,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自由。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要把思路集中在未来的计划上,比如证件都留在罗杰斯身边,他该如何想办法出境,出境以后又要去到什么地方。但一切都在分他的心,邻桌的谈话声,街边姑娘的梯形大衣,点餐台显示器上变换的数字,这些琐屑轮流充满了他的头脑。餐厅开始放一支口水歌,等到他意识到他坐在这儿是在回想那旋律出自哪儿时,天空又积满了云,看上去将要下雨。顾客纷纷起身离开餐桌,有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站在快餐店的玻璃门外,似乎在等车。他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以至于把目光移向别处时,深色的轮廓也像鬼魅般跟着他的视线走了。他忽然笑了,先是笑,然后把手支在额头上,接着挡着了半张脸,像是想起曾经发生过一场蹩脚的闹剧,于是还没说出口就先笑起来。他希望站在玻璃门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他站在外面,便会被熟知他的人认出来。一辆黑色SUV停在戴棒球帽的青年身上,那个人打开门,坐到车席上,关上门,便随着车辆的再次发动而消失了。他希望那个人是他自己。开过来的车上应当落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医用胶带,以及血迹斑斑的毛巾,还有被他遗弃的抗抑郁和自杀倾向的药片。他希望坐在那辆车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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