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停电了。朗姆洛从布满灰尘的老式电视机后头摸出蜡烛来，点着的时候让火苗烫到了手，差点把打火机跟蜡烛一块扔了。有人敲他的门，让他去监督冬兵解冻。关冬兵的区域是单独供电的，即使在基地黑了的同时也亮着黄灯。
士兵们架好枪对准冬兵的冷冻舱。解冻的流程不算漫长，但朗姆洛见这光景已经太多次了。手捧红星本的士官对洗脑后的冬兵念九头蛇为他准备的基本世界观：他从何处来，谁是他的敌人。朗姆洛曾经也给冬兵念过他的身世，“你是自愿加入九头蛇超级士兵计划的战士，肩负将世界从苦难和纷争中解放的责任……”。初次读出这些句子时，朗姆洛的声音很认真。读得多了，渐渐没有代表感情的平仄起伏了。冬兵在九头蛇的授意下掌握过一点人类学知识，因此怀疑起这说辞的真实性来。一个出任务的夜晚，冬兵忽然问朗姆洛，我是从哪儿来的？朗姆洛背课文似的跟他讲了一遍。冬兵要他把这个过程一件事一件事反过来讲，朗姆洛卡壳了。这发展成了事故报告上的一条醒目的记录。幸而给冬兵洗脑是一种常态。从那之后，为冬兵宣读身世变为一项轮换制的任务。
一切只在表面上得到了解决。冬兵悄悄问朗姆洛，我是从哪里来的？朗姆洛说你是从那个罐子里来的。那个罐子里之前呢？没有之前了，你就是从那里生的。冬兵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下次冬兵再问的时候，朗姆洛说：你是皮尔斯充话费送的。施密特战场上捡回来的。罗林斯钓鱼钓上来的。老子收养的。朗姆洛没少把这件事写进报告里，还为此找皮尔斯谈了谈。九头蛇既然在冬兵身上花了他几辈子都数不过来的钱，难道就不能请个编剧写本冬兵的故事，让冬兵听了以后觉得合情合理并甘心为他们所用吗？皮尔斯说组织有钱不能随便花，对了这事批给你了你看着办吧。皮尔斯说这话的时候正摇手中的杯子，杯中的冰块碰出叮叮的响声。皮尔斯脸上的皮也是老的，长了许多皱纹，腕表周围的皮也是老的，分布着色素沉积的褐色斑点。
朗姆洛因此在搜索框中输入“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这个名字，一秒钟内就出现了1,010,000条结果。但过了前三页就都是无效信息了。词条就那么几行，局外人没有比他们更了解巴恩斯的生平。他的名字只是出现在重复的各百科页面与军宅的快问快答中。朗姆洛看了个美国队长的纪录片（有点尴尬，感觉像是偷看同事主演的av），里头解说的时候，会放出一些咆哮突击队的镜头。当然不是他们本人出演，同队人都是九旬老人，这类纪录片都是找了演员。朗姆洛在黑暗的房间里，脸被光打亮了，看着屏幕上活动的复古色调的人。画面有许多噪点的黄色，但依然掩盖不了他们找的演员挺光鲜漂亮，就算跟残存的那几段真正的影像记录里的巴恩斯比，也挺像那么回事的。朗姆洛看着屏幕，摸着下巴思考，觉得自己没法把詹姆斯巴恩斯张脸覆盖在档案里那张标准大照片——冷冻的冬日战士上。巴恩斯看起来不属于他们这种人，如果是和平年代，巴恩斯应该是父母有套独栋的大房子，养两条狗，每年存在教育基金里的钱够他上大学的体面人。可能会有个类似医生律师的稳定职业，早上起来把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下班拎着皮箱钻进自己的汽车，跟妻子儿女一起吃温馨的晚餐。把冬兵的年龄往后推，他想象不出冬兵年轻的时候是个会在小酒馆欢歌笑语的家伙；他应该是他同学。高中同学，因为朗姆洛他自己没念过那么多天书，也可能是初中同学，穿一件袖子过长的夹克，头发油得一绺一绺的，长得长了，垂到下巴往下一点点的地方。额头上有些新长出来的头发，因为太短而支棱着，需要拿手心接水，扣在额头上，濡湿刺刺着的地方的发根，然后往左右两边捋，才能跟其他头发压平在一起。年轻的冬兵应该是个阴郁、沉闷、不善言辞的人。因为磨光的袖口露出的线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招来一群人在他走过过道时把他怀里抱着的书本撞翻在地上；拿皮筋弹他的耳朵；围成圆圈对着他的胸口和背推搡来推搡去。冬日战士变小了，他只能想象到这样一个形象，一个受欺侮的形象。冬兵明明是有着爆破一般的力量的。即便他们作为战士见过那么多的争斗，冬兵在执行任务时所采取的行动还是令他们咂舌。但是冬兵使用暴力手段，只是因为他能那么做，而不是因为他有暴力倾向。在他的想象中，冬兵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暴力的能力。他相信他的想象是可信的。真奇怪，他无论怎样往前推演，只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家伙，而不是屏幕上那个能谈笑风生的漂亮年轻人。可能九头蛇把他重生再造了，就像他失去的那条手臂。而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作为冬兵的生命历程的一部分，也消失了。
他忽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冬兵不是巴恩斯。巴恩斯也不是冬兵的过去。朗姆洛抛弃了素材，开始思考下次该怎么敷衍冬兵的提问。基地没有太多娱乐措施，一个晚上，朗姆洛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张不带封面的光碟，猜测它的内容可能是限制级的。插进VCD机里放出来的却是终结者2。
寒冷的夜晚，特战队在沟里待命。冬兵又向他提问。朗姆洛翻了个白眼。
……我跟你说个秘密。其实你是九头蛇新研发的智能仿生人，半年前才出厂的。就跟你手里这把刀子和背上的蝎式一个流水线上生产的。你现在明白你是从哪来的了？
空气沉寂了很久，朗姆洛以为冬兵不会再说话了。冬兵说：我会流血。你们有的我都有。
你是仿生人（Cyborg），不是机器人（Robot）。朗姆洛说。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