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已晚

言语道断。

【2014Destiel】完美无缺


卡西提奥摔断了腿。迪恩去看他时,他正陷在高烧导致的谵妄症状中。迪恩问他想要点什么,女医生俯下身去,末了把他低声嚅嗫的名词重复了一遍:鸡蛋。

这年头哪来的鸡蛋?迪恩问起库存,查克抱怨道。

他们还有场恶仗要打,第二天迪恩带了一个游击队的男人来道别。三十多岁,一头塑料似的灰发,鼻翼上托着个又小又圆的鼻头,眼角向下垂着,整张脸都有种古怪而忧郁的气质。迪恩拿床头柜上没通电的电热壶倒了杯水,而女医生则扑向了紧随其后张开手臂的男人。

“埃德蒙亲爱的!”她说。

“想我给你带点什么?”迪恩摇了摇杯子,说。

卡西提奥倚靠着一摞枕头,腿上拿白布扎了从门上抠出来的木板。迪恩和埃德蒙进门前,他一直盯着带流苏缨子的窗帘出神。窗微开着,风吹进来,黄灰色的线头便温柔地互相轻抚。他懒懒散散地歪着,列起了清单:连刊的色情杂志,飞机杯,AV棒,安非他明,加把劲带台放映机回来,别忘了碟,弄个眩光球,十二箱啤酒,让查克从木头里刨出个吧台,然后就能开派对了。这是他清醒时的回答。

迪恩在卡西提奥数数的时候伸手往他的黑脑袋上打了一下,站起身来,说:“我们走了。艾雅,照顾好他。”

-

从窗帘的缝隙里,卡西提奥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靠床的这面墙是没有插座的,他闲闲地捋电热壶那条多余的尾巴,拿拇指拨弄铜片玩。艾雅端着盛午餐的黑托盘进来了,土豆和菠菜,都是营地菜园里种出来的。卡西提奥叹了口气,说。

“知道吗,我曾经是个天使——”

“在你飞走前,把饭吃了。”她把托盘放到支在腿上方的简易矮桌上,像个和平时期酒吧里风姿绰约的女招待那样微微一笑。“我是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毕业,公共卫生专业,卡西提奥。不吃你的'心灵治疗'那一套。”

他的确没有在这个房间里点了令人昏昏欲睡的熏香,手拉手坐成圈举行灵能仪式的时候见过她,他想。也就是说,她不是那些跟他同床共枕过却面目模糊的女人中的某一个。

这本来无碍于他向她搭讪,就算有条伤腿也是一样。此刻他却心不在焉地拿刀子戳向表层煮烂的土豆,切成许多露出沙子般淀粉的小碎块。应急处理和发烧让他错过了作战会议。他问:“他们去哪了?”

艾雅说了个他完全没听说过的地名。他把手伸向抽屉,拒绝了艾雅的搀扶,勉强够到一只蓝色漆皮的地图册,请她把目的地指给他看。纸张是道林纸,无法揩掉秽物,因此在营地里一次次厕纸短缺的风暴中幸存下来。

为他解说目的地的位置时,书页在快速翻阅中掉出一张铅笔涂画过的白纸。艾雅拾起那张纸递给他,顺口问这是什么。

对着他的这面写了四个字,“待着别动”。他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意思。翻过来看到那些建筑设计似的图画,他才渐渐回忆起细节来。他告诉她,在穿过内达华州的国道上,他跟迪恩曾被困在汽车旅馆中。彼时他已失去荣光,作为普通人类行走在地上

“做人感觉怎么样?”她问。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想了想,像在课堂上起立背诵一样念道。

她被他的神态和语气逗乐了:“什么,什么?”

卡西提奥挥手在空气中划了个无形的框。

“就像是你被关在一间黑漆漆而且狭窄得要把你挤爆的屋子里,姐妹。你本来是能飞的,可你现在无法跨出屋去做任何事……只能通过窗口看见它发生着。”

那时我的状态很差,他说,不是因为那些把手影印在门窗玻璃上的克鲁特。他躺在床上,由于过长时间的凝视,眼里的幻影都是天花板的格子和纹路。迪恩看着他眼圈通红的样子,收走了配给他的武器,说,卡西,开心些吧,我给你看看这个。这个不是如夜勤病栋禁室培欲等亚洲色情杂志,而是一本旅游手册。条件允许的话,迪恩还是想拿前者来安慰朋友的心。用到这本,拿迪恩自己的话说,宁可干撸也没法辅助观赏的,纯属无奈之计。迪恩翻到印有巨大体育馆的一页,向他描述此刻这个被克鲁特敲得震天响的安全屋扩展一千倍后的构想。为了在天启中保证人类文明的延续,他,卡西,萨米三个人可以带领一批经挑选过的人民(最好都是女人)住进一所诺亚体育馆里。只要把一楼的门砌死,他们就可以在占地二十万平方米的美丽新世界中展开新的人生了。他们可以把二楼改造成观景台,如果过于危险的话就改成三楼,在里头囤积满冰镇啤酒,香槟,威士忌,软饮料,打着遮阳伞欣赏没什么看头的克鲁特。饮水?饮水的话,就在场地里挖坑造一个混凝土蓄水池,不,不,挖一道水渠,直接从内河引水过来。迪恩在等待行动时机的同时,一边说着天马行空的闲话,一边往纸上画设计图。这是食品区,这是饮水区,这是健康区。那时他躺着,不时无力地陪迪恩笑两下。

他说到“笑”的时候,语气比刚刚温柔多了。

“后来他的确建了个避难所,”艾雅评论道,“不错。我觉得他不错的。”

“哪里不错?”

“他能救我们,我能看出来。他能把这块地方清干净,然后我和丈夫就能住回去了。”

卡西提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问:“你们也可以住到占领区啊?”

“我的社保号码证明我是这里的居民。你知道政府现在是怎么对待偷渡者的吗?”她说。

“略有耳闻。”他说。

卡西提奥放下戳过土豆的刀叉。他和艾雅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仿佛被关于体育场和社保号码的闲话消除了。他举起手,用一根食指指着她:“你怀孕了。”

她笑了:“你从哪听说的?”

“我毕竟曾是个天使。”

卡西提奥说这是个小男孩,但奇怪的是,再远的未来就感受不到了。他能感觉到婴儿有跟爸爸一样的黑眼珠,却感觉不到头发的颜色。或许这个孩子会早早谢顶吧。

听起来你像个灵媒。她笑他,而他立刻纠正她,这完全是两码事。她还是笑着,两边脸都显出兴奋的红晕。卡西提奥趁机问她要不要试试所谓的心灵疗法,通过视效洞察内在之地。艾雅似乎已经抛弃了科学,她说,好啊。

卡西提奥捻起一根火柴。蜡烛光在白天没法提升亮度,只是把他们的下颌映红了。通过一系列描述虚无和火焰的引导,他问她最终看到了什么。

林中小屋。我爸爸的。小时候夏天去打猎,他带我们一家人住在那儿。她闭着眼睛描述那个绿草如茵的场景。我看到我爸爸拄着他猎鹿用的来复枪朝我招手,不仅有他,还有我的丈夫埃德蒙,我的孩子——

“这是你的堡垒,女士。”卡西提奥说。

这一夜他做了个好梦,梦见他们打完了应打的仗,行尽了当行的路,守住了该守的道,得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局。

-

迪恩拿微冲换了一盒十二个装在巢形纸板箱的鸡蛋,换的时候牙咬得吱嘎响。回来的路上有人感染了,按照惯例处决后,走出三四里地去才想起来,鸡蛋是让这个人给拿着。在迪恩的命令下,队伍往营地去了,而他一个人踩着草叶上的露水去找回丢失的物品。

他在扑倒的尸体底下搜出了鸡蛋盒,盒子的外部已被血液染黑了。沾到了洗洗就掉了,没事,就是别全跌碎了。他想着打开了盖。血并没有穿透瓦楞纸,甚至连坏掉的蛋也没有,它们全都安安静静地在迪恩评估的眼光中待在他们各自的小巢里。他跟揣着个披萨盒似的把那盒鸡蛋塞进肘窝里。

接近营地外围的拒马时,他才发现了异常。

-

艾雅拖了个椅子,坐在他床边打瞌睡。头很慢很慢地往下沉,点到底,猛一抬头,甩甩脑袋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卡西提奥分了个枕头塞在她腿上。

窗外似乎有什么响动。窗帘间露出来的那块被木格子切分过的玻璃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挤在一处,看不真切。他摔断了股骨,没法把坐姿往上挪了,只能看见几个头顶晃来晃去。外界的声音因隔了厚薄不均的介质而发闷,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只能听出来是越来越近了。砰!

“什么东西这么吵?”艾雅惊醒了。

一时间,卡西提奥没有回答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积灰的窗玻璃上泼溅着新鲜的血点,靠近窗台的部分,一道很宽的血迹,呈象牙梳形状似的往下淌。

她冲了出去,门大大敞开着。卡西提奥带着固定腿部的木板,连滚带爬地也想冲出去或者至少冲到窗边——被扫到地上的枕头绊倒了。剧痛让他仿佛看见了骨茬戳进肉里的图像,他仰面躺着,大口喘着气。门开着,声音本该更嘹亮,更清晰,此刻却像是隆着轰轰的回音,从比遥远更远的地方传来,就像他仍是天使时,接收从天上来的启示一样。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喊着某人的名字。有人在阻止某人。又是一声枪响。更多的血泼贱在窗玻璃上,大部分被缀流苏的窗帘挡在花纹之后了。

但是为什么?他仰躺在地上,脑中费劲思考的只有这个问题。直到某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营地住民进来把他扶回床上,他仍在思考着。窗玻璃本来积了一层灰,加上血迹以后,他更看不明白外面正发生着什么了。一群人走了。他的腿疼得厉害。艾雅没有回来。

这天天气很好,中午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地上多了块明晃晃的,纯度极高的红斑。再晚点的时候,有人拿着抹布擦洗结在玻璃上的黑痂。窗户变透明了,露出了查克的脸。查克看见他在看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撇好。让查克隔着这么一块东西露出笑的表情,真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查克端着盘子进了屋,把它搁在那只电热壶旁边,犹犹豫豫地打了个招呼。他拿出一贯对付别人的吊儿郎当的神气来应对。查克走后,他打量着那只摆了刀叉的餐盘。盘里盛的是只煎了一面,另一面的蛋白还在起泡的煎蛋,旁边搁着根无遗是在几年前纽约街头一根卖到五十美分的烤肠,或许是因为使锅煎出来而不是烤箱里滚出来,上头有一道焦黑的痕迹。如果气氛不是这么沉重的话,下厨的家伙多半还能撒上紫皮洋葱,花椰菜还有芝麻。即便如此,这也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他拿起餐刀,翻转的刀刃在日光下反着微弱而锋利的光。这间屋里还能说是武器的东西,除了他手里的刀子,就只有他枕头底下的匕首了。不知是不是迪恩预见了什么,从内达华的国道里开出来后,迪恩再也没在卡西提奥不在身边时给他发过枪。自杀者无法进入天堂,这样提防又是何必呢。卡西提奥拿刀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个鬼脸,左手模仿着血迹从颈动脉中喷涌而出的轨迹往外弹了弹,嘴里配了两声噗咻噗咻的拟声词,好像他眼前有个需要用幽默感来取悦的亲密爱人一样。自杀者无法进入天堂,这一点人尽皆知,更不用说天使了。人类的圣经至少这一点没弄错。然而他又想到,现在的天堂空无一人,他的兄弟姐妹们既然已经吹着簧管和笛子,飞翔在途径眼睛似的瑰丽星云的迁徙之路上,那么,即便到了天国之门前,还有谁能为他把门打开吗。

-

迪恩来了。进门的时候,他身上没有犹豫紧张的态度。他的目光落到卡西提奥身上,然后落到床头柜的盘子上。

“没胃口啊?”

他问。脸上带着卡西提奥颇为怀念的神情。当初他要是去酒馆跟姑娘喝了一杯,回来跟萨姆说他在档案馆查档到深夜,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刚刚建立营地时,跟哪个姑娘偷情被别人抓包,也还有点这么个意思。之后就没有了。卡西提奥嗯了一声,安静甚至兴致盎然地看着迪恩坐过来给他拆开木板,检查擦伤的愈合程度和原本已复位的股骨的位移程度。没有医院,没有医疗设备,没有乙醚,也没有打进骨头里辅助愈合的需要再拆出来的钢钉,也没有固定腿部的石膏。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开刀。天使居住过的身体也会长疤么?

迪恩给他捣鼓了一下,重新敷了药膏,把木板扎好,顺便带走了医药包里的一点纱布和牙线。他猜迪恩是中弹了。给他包扎的时候,他的手臂有些病理性的不自然。无所谓了。

迪恩再问他想要点什么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说出什么蠢话。他说,给我送两个姑娘过来。

全都收拾好了。迪恩出了门,迈过台阶,跨了两步,随着玻璃清脆的破裂声,不锈钢壶擦着他的头顶飞进了草丛里。迪恩抖了抖皮夹克上的玻璃碴子,回头看了一眼窗户上的破洞,走了。

-

玻璃上撞出来的洞,夏天不算是事,到了秋天,晚上冷得他在被子里打颤。他问查克能不能换块玻璃,查克为难了。玻璃我们没有啊,他说,你问迪恩看看他能不能给弄两块?

领袖还是算了。他说。又问有报纸吗。报纸是能当厕纸使的珍贵材料,当然是没有。

又冻了几天,查克到底从犄角旮旯里给他翻出一份报纸来。在这个没有娱乐界的时代,有体育版的报纸是很老很老的老古董了。卡西提奥把他觉得最没意思的体育新闻捡出来糊窗,剩下有关谋杀奇案和宫闱秘史等凡是有点可读性的报纸统统塞进床垫底下。风吹雨打着,原本就不甚鲜艳的新闻图片渐渐褪成了黄黑两色。十一月的一个深夜,他被一阵冷风吹醒了,眯着眼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用来把报纸边角黏在玻璃上的胶带翘起来了,整个版面在风的吹拂下哒哒地打着窗户。他懒得下床找胶带再粘,翻了个身,背后的噪音让他更加睡不着了。从窗户上溅上血迹的那天起,尽管他还会在屋里点上蜡烛和熏香,和相貌一般般但胜在性别的女人们手拉手坐成一圈,闭上眼睛用她们评价为“空灵”的声音,传授那些跟基督教教义大相径庭的旁门左道,但自己却不再洞察什么内在之地了。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他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清醒。那么,他的堡垒是怎样的呢?他紧闭双眼,纸张击打玻璃的声音渐渐渺远了。在虚无中,渐渐构建出来的是一座环形的体育馆,场外是色调灰败的废墟,克鲁特蹒跚在砸碎了的长满锈和青苔的汽车残骸中,或者三两成群地抓挠着体育馆被封死了的大门。场内阳光明媚,有遮阳伞,有蓄水池,有水渠,有香槟。他的堡垒非常稳固,只会发生百万分之一的变化;曾经有三个人,后来有两个人,现在有一个人。

他在这空荡荡的场地里闲逛,在一楼那些拿水泥和红砖块封死的门之间驻步。红砖的材质不够强劲,但在这里,只要他相信这能够阻挡一切侵害,它便能成为完美的护盾,就像他还是那个健全的天使那样。

过去他在此处闲庭信步时,门后传来的总是唧唧咕咕的嘟囔声,指甲抓挠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他再次来到这里,空气却变得安静了。有什么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音波由于过于遥远而减弱到难以分辨的程度。他静静听着。

不。

冷静。

他被感染了,艾雅。我们不得不。

所有人,只是冷静,好吗。

不要这样,把枪放下。

把枪放下,艾雅。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

微弱的回音震荡着。一同聆听这声音的,不仅仅是卡西提奥,还有两边拿红砖砌死的门,和这面夷然无损的白粉墙。更远的两对房门加入了队伍,倾听叫喊声的行列延伸到整面走廊,渐渐朝天花板蔓延。响声中掺入了电流滋滋声和干扰噪音,变得愈加难以分辨,世界在扭曲,发花,最终跳转成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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